赭鹿

我的微博:@飞天芝士上线中,文被屏蔽了去那里找找有没有补档。

【蓝曦臣+聂怀桑】锦绣河山

警告!警告!!警告!!!

*黑化预警

*不过的确没有角色死亡——或许还不如死了


 

 


锦绣河山

 

 

 

姑苏的春天正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青色,间或能听见叽啾的鸟鸣,同流水的声音一般叮叮咚咚顺着嫩绿的叶子落下去。窗外是绵延不绝的雨,湿凉的雨丝没完没了地浸润着墨色的砖瓦,云深不知处正一点一点地热闹起来,清谈会就要开始了。

 “宗主。”

蓝曦臣卷过纸页的手指一顿,而蓝景仪正站在一个相当恭敬的范围之外,微微地低下头。他看见那少年人的黑发垂下来遮住面孔,就有点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蓝景仪算是他一手教大的孩子,他还记得这个年轻人过去在他身后追着他叫泽芜君的时候的样子,他们善于揣摩当年那位温润如玉的家主脸上那种有点纵容的笑意,因此也知道只要无论什么事只有不做得太过分他其实都不会生气。那个时候含光君冷若冰霜,相比之下还是泽芜君更可亲一些——那个时候是的,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这样。

而现在的蓝景仪大概不敢——也有可能是不愿意——抬头看他一眼。

蓝曦臣能猜到蓝景仪现在来是要说什么,清谈会马上就要开始,各家的家主都要来了,这样那样,规章制度,交情和礼仪,什么东西都马虎不得。于是他微微地颔首,道:“我知,你先去吧。”

于是他看着这孩子如蒙大赦似的退出房间,声音轻得好像是落入池塘的小石子,只有一点点浮动的涟漪。

——或者,他本是知道的。

 

 

* * *

 

 

聂怀桑说,曦臣哥。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头总有一些讨好的、或者说是黏黏糊糊在撒娇一般的东西,很多年以前蓝曦臣是很吃着一套,不过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

蓝曦臣胡乱点点头,示意聂怀桑在他对面坐下。他现在其实没什么心情跟聂怀桑扯皮,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头疼的厉害,简直就好像有锤子把钉子往他的太阳穴里顶,还伴随着一阵阵眩晕恶心的感觉;另一方面是因为——聂怀桑的嘴角微微地挑着,而目光则落在蓝曦臣衣服前襟斑斑点点的血迹上头。

“你为什么会来?”蓝曦臣单刀直入道,从各种方面上讲,他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因为我从二哥闭关之后就没有见过二哥了,”聂怀桑微笑着回答道,发白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小几木质的桌面,“而现在我听说,二哥出关了。”

——那他听说得可是真凑巧,如果一个人上午出关晚上别人就从清河赶到姑苏来看他,那一般不叫听说,而叫做福至心灵。毫无疑问蓝曦臣连一个字也没有信,或者是聂怀桑根本就没有费心思和他扯谎,观音庙那件事往后,他们都知道这种事毫无意义。

蓝曦臣没有回答,他慢慢地握拢手指,他的手上有血,那是白天的一场冲突板上钉钉的证明,兵荒马乱到了最后都没有来得及洗干净。

而聂怀桑坐在他的对面,微微地眯起眼睛来,就好像因为什么而感觉到愉快似的。他问道:“而你打算就这样下去了吗?”

“我还能怎样呢?”蓝曦臣抬起眼来,淡淡的问道。

——这一天云深不知处外发生了一场冲突,当然是因为某地有某人以鬼道伤人,最后脏水以一种极其迂回曲折的姿态泼在了魏无羡的身上,于是又是一阵的群情激奋讨伐夷陵老祖。这样的故事似乎每年都要上演一次,只不过是这一次格外地出格而已。

蓝曦臣恹恹地翻过手,指尖的那一点血迹显得格外明显。

“你知道这一次他们能出手伤你们蓝家的修士,下一次就可能让你们中的谁断指明志,再下一次可能就是不交出夷陵老祖杀之不足以平民愤。”聂怀桑说的,他的语气很轻松,就好像这种事跟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情况只有可能越来越严重,这一次你出关摆平乱子,下一次恐怕让蓝老先生出面都无法解决。我知道你一向向着含光君,但是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说实话聂怀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懂,连到一起却只让他觉得好笑。他平淡地回答道:“你是不是想说,为了保全整个蓝家,我应该把忘机逐出家族?”

“是,”聂怀桑笑吟吟地说道,“如果这是我家里的事情,我可能会把他送去东瀛,把他逐出家族,或者把他送给那些自认为正义的人杀死。”

蓝曦臣道:“怀桑。”

他的声音发冷,聂怀桑注视着他的时候,感觉那本应当是温柔的眼睛里面可能有一种锐利如同利刃的东西呼之欲出。他们在改变,而悲剧其实会磨平所有的温柔。

聂怀桑忽然不笑了,他的语气一沉,冷声道:“蓝曦臣,事到如今了,你就还不愿意接受事实吗?”

蓝曦臣猛地抬起头来。

“最开始诸家喜欢找夷陵老祖的麻烦,是因为他是云梦江氏的人,他留在江家无疑会壮大云梦江氏的实力;后来找他麻烦是因为他独占乱葬岗,在夜猎中名声显赫,别人怕他自立门派压他人一头——什么修习邪道杀金子轩,也就金家自己还在意这种事,别人不都是另有所图。”聂怀桑缓慢地说道,语言好像是什么不见血的刀子,“现在他和含光君在外夜猎,姑苏蓝氏看上去又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如果不是背后另有人操纵,这些人干嘛要这样整齐划一地找你家的麻烦?”

蓝曦臣没有答话,但是这当中的意思,他们明明都明白得很。

“二哥,你们姑苏蓝氏,已经占着四大世家之一的位置太久了,现在天下太平,如果这样下去,那些财力雄厚但是只在资历上被四大世家压了一头的家族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我知二哥你行事端正,想来他们之前也是找不出什么把柄来。”聂怀桑的声音温和了一点点,“可是现在,别人知道我原来也有所诉求。兰陵金氏如今空有财富却声名狼藉,云梦江氏因为江宗主和夷陵老祖之前的恩恩怨怨,也颇有下手的余地……但是你是之前难以拔除的钉子,这就是他们对现在你下手的原因不是吗?因为他们认为如果我想要仙督之位,姑苏蓝氏也会是我的绊脚石,那么他们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只要开一个头,我这等野心勃勃的人一定会帮他们做完下面的事情的。”

他顿了顿,然后才慢悠悠地说:“二哥,如果我出手的话,你是保不住含光君的。”

“你在拿忘机威胁我吗?”蓝曦臣低声说。

“不,只是我可以为你提供另外一条路。”聂怀桑温和地说,他用一只手拖着腮,看上去还有点像是多年以前那个抱怨自己的功课太难的小孩子。

——然而不是,蓝曦臣终究是看见了这黑衣下面的点点血腥,聂家正在让人无法忽视地渐渐强大,而他们也都知道聂怀桑为了这种强大付出了什么东西。

于是葬送了当年玩物丧志的执绔子弟,有其他东西从残骸里新生出来,大概不够美,但是至少坚不可摧。

“……另外一条路。”蓝曦臣慢慢地说道,指尖拂过一片漏进室内的如血的残阳,“你认为,我也应当成为你这样的人,是吗?”

“就算是除掉整个姑苏蓝氏,他人也对我虎视眈眈,难道他们就是我想留下的吗?所以为什么不呢?”

聂怀桑愉快地回答道。

“毕竟这样就只用牺牲你一个人而已。”

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活。

 

 

* * *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咔嗒一声响。

白子总将死对方,自开天辟地以来,任何难棋中从来没有黑子取胜的。

江晚吟低头看着血流成河的棋盘,莲花坞的窗外飘来一些属于荷花的清香味道。夏日的湖上蒸腾着水汽,屋子里也没有多凉爽,可是他们还是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从各种角度上来说都是如此。

“江宗主,”聂怀桑说道,“该是你做决定的时候了。”

这个时候蓝曦臣坐在稍远的位置,并没有开口说话。观棋不语,大概是这样的意思,游说是聂怀桑擅长的东西,倒不是他的。

江晚吟微微地眯起眼睛,他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显得极其刻薄:“决定什么?决定要不要成为敛芳尊那样的人吗?”

“江宗主真是冰雪聪明,”聂怀桑假惺惺的说,用词好像有点怪异,也不知道有没有一点奚落的意思在里头,“成为我三哥那样的人,成为我那样的人,成为能活到最后的那种卑鄙小人那样的人——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你能说服我。”江晚吟用一种很中肯的语气说道。

聂怀桑一挑眉:“因为你会发现他们不值得你做一个正人君子。”

他的手指落在桌上,一件东西被他按在棋盘上,那是一封信。他把信隔着桌子推给江晚吟,信纸在桌子上犁出了一条鲜明的界限,黑色和白色的棋子被推开,无序地堆积在一旁。

蓝曦臣知道那封信里面写的是什么,而那就是他们坐在这里的原因。

“聂宗主,不管你自己心里怎么想,人并不是为了别人才要做正人君子的。”江晚吟沉声说道。

“——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蓝曦臣忽然开口道。

江晚吟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蓝曦臣没有望回去,他的脸上也没有笑意,倒是显示出一种冰冷的神色。他看见江晚吟慢慢地拿起那封信,信纸卷在稳定的手指之间,然后他的动作一顿。

“我并不能透露我拿到这封信的渠道,”聂怀桑仿若无知无觉般地说道,“但是你肯定可以认出其中的笔迹和画押的记号——看来,表面上说要依附莲花坞的那些家族,好像也并不怎么诚信是吧?”

蓝曦臣看过那封信,于是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往简单里说就是意图栽赃,有几个家族打算伪造走尸袭击村落的事件嫁祸江晚吟,用以败坏云梦江氏的名声、削弱莲花坞的势力,其中的思路迂回曲折到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当年如果愿意把一半的心思用在对付温家上面,恐怕射日之征之前的日子也不会这么惨。

而这些家族还都是表面上依附莲花坞、与江晚吟的关系十分亲厚的家族。

毕竟云梦江氏的势力太大了,多少年都压着周边的世家一头,灵石仙草什么的都紧着江家用,江家夜猎看上的妖兽别人也不能动,这当然会引起别人的不满。但是云梦江氏当年有战功在身,江晚吟除了对小家族跋扈一些也没有别的缺点在,这让他们找麻烦都无从下手,早年也只能传传他想抓夷陵老祖想得失心疯了这种故事来坏一坏他的名声。

但是现在不同了,因为夷陵老祖已经回来了,而且和云梦江氏的关系很想并没有那么不共戴天,这当然能引起很多的猜想。

“并不是我有什么别的意思,江宗主的性格和曦臣哥比起来,其实算不得好。”聂怀桑慢吞吞地说,“连姑苏蓝氏因为夷陵老祖的事情都要被牵连,江宗主你被几个心怀不满的家族报复,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是吧。”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作为家主其实并不是害怕报复——可是他们还要顾及自己的整个家族。当年射日之征是做家主的也不乏热血之人,但是很长时间之内都没有人敢动作,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可能会给自己家带来灭顶之灾,他们一个人身死可能没有什么所谓,但是总要在意自己庇护的人。

而现在的江晚吟也是如此。

他并不在意那些人对他个人有什么意见,是对他恨之入骨还是想让他以死谢罪,他在意的是有人要动云梦江氏。

——这件事在座的所有人的底线所在。

江晚吟抬起头来。

“甚至,”聂怀桑压低了一点声音,他轻轻地笑了笑,“我也并不用江宗主你做什么违背自己的道德底线的事情,毕竟这些家族看上去也没有要把云梦江氏赶尽杀绝的意思。我只希望江宗主你能在我之后做事的时候……行一点方便而已。”

江晚吟哼笑了一声。

他说道:“你们二位就不在意自己的道德底线了吗?”

他并没有看蓝曦臣,可能是很怀疑蓝曦臣到底会不会和聂怀桑是一丘之貉。聂怀桑一点也不担心,他看见自己的二哥坐在那里,手指握拢到指节都发白,但是无所谓,总会有人慢慢地成长起来。

……或者是堕落下去。

聂怀桑摇摇头,说道:“也许是在意的,但是在意又有什么用呢?”

 

 

* * *

 

 

他们站在不净世黑暗的殿堂中央。

地上是泼洒的、在一点点凝固的鲜血,蓝曦臣注视着地面上血肉模糊的人,这个场景依旧让他感觉不舒服,这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克服的问题。

此时此刻江晚吟与他比肩,聂怀桑站在他们前面一点的位置,清河聂氏的家主的那个心腹从黑暗里走上前来,无声地跪下。

“把这个人的尸首送回他的家族去,”聂怀桑说道,蓝曦臣注意到这是他很少听过的、聂怀桑用命令的语气说的话,原来这个人的语气是这样的冰冷,简直让人毛骨悚然起来,“告知其他家族……心怀不轨、利用鬼道嫁祸其他家族的人,已经伏诛。”

并不是“已经”,在暗中蠢蠢欲动的人还有许多,但是至少面前死的这一个能让其他人再多思量一下自己的以后的行动。蓝曦臣看着聂怀桑的心腹把那个人的尸体拖下去,地上留下了一条鲜明新鲜的血痕。

“他的尸体送回家族后的三天,”聂怀桑冷冷地说道,他并没有回头看其他人,“他的夫人会畏罪自杀,临死前放火烧了他家仙府,几十口人无一幸免,也包括他们三岁的小儿子——只可惜我在编故事上没有什么天赋,这种事如果能发生得更富于想象力则更好。”

蓝曦臣皱起眉头来。

“实际上,聂宗主编故事的天赋,实在是让江某人望尘莫及。”江晚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蓝曦臣终于开口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必要——”

他们三个是都在场,但是说到底操办这一切的都是聂怀桑,另外两个人更像是事不关己的看客。聂怀桑摇摇头,就仿佛听到了什么愚蠢的笑话一般。

他慢慢地说道:“……痛楚本身,并不够。”

聂怀桑的目光落在一地鲜血之上。而他要的也不是一个心怀异心者的死亡,他要的是对所有人的震慑。

然后他猛然回过头,对着蓝曦臣轻轻地笑了笑。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轻快地问道,“这种事,你总有一天也要亲手做的——那并没有多难。”

 

 

* * *

 

 

那并没有多难,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然后会麻木不仁,会习以为常。

蓝曦臣其实是明白聂怀桑的意思的,这个人愿意帮他,因为他们知道到目前为止,几个大家族势均力敌是维持所有世家之间的平衡最好的状态,一些可悲的事例告诉他们,现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迎接单独某一家的统治。

而那些四大家族以外的世家则是想至少削弱他们的实力,好能让新兴的家族上位。可以说在岐山温氏崛起之后所有人都怕了,无论多么强大,只要他们上面还压着别的世家,就永远都可能有受人摆布的一天。

所以才会有向姑苏蓝氏讨要夷陵老祖一事,他们只不过是开了一个头,主要还是看聂怀桑的野心庞大,所以想引清河聂氏对姑苏蓝氏出手。聂怀桑才刚刚崭露头角,清河聂氏实力早就没有多年以前那么强,不过对付姑苏蓝氏的机会千载难逢,说不定错过以后就再无机会,所以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即便他可以削弱姑苏蓝氏的实力,自家也肯定会受到影响,复兴当然就更加艰难。

他简直能听出其他人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而聂怀桑跟他们提起那个意图的时候是笑着的,如同以往一样。

“你们可不能停滞不前,”他这样说道,“如果聂家的势力继续强大下去的话,我看是会忍不住做仙督的。”

——如果我做了仙督,还愿不愿意留你们,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过分清醒,因此愿意放弃某些权力而维持更长久的平衡。而站在这更长久的平衡的顶端的必须是他们,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因此维持这种平衡的第一步,其实还是铲除异己。

真正的权力,我们日日夜夜为之奋斗的权力,不是控制事物的权力,而是控制人的权力。

所以不但不能泯然众人,还要令他人恐惧。他们想要维持的那种平衡是少数人才能参与的游戏,而其他都是任他们摆布的棋子。

所以总会有杀戮无辜的第一步。

那其实没有多么难。

 

 

* * *

 

 

蓝忘机沉声道:“兄长。”

蓝曦臣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平静温和,如同往日一般,但是他们知道不是了,有很多事情都已经变了。蓝曦臣低头看着放在案几上的那几封信,淡声道:“忘机,既然诸家都已经写信来求了,你就和魏公子去一次吧。”

近日蓟州忽然出现恶鬼伤人,那恶鬼极凶猛,前去夜猎的世家修士有诸多被其所伤,散修里更有一些人因此丧命。

蓟州离姑苏比较远,姑苏的修士也一直没有参与这件事,因此是后来才得到的消息。而玄门世家当然是想通过夜猎在修士之间赢得威名,但是如果是吃力不讨好,最后会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十分狼狈、甚至是丧命的话,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去触那个霉头。结果一来二去,去蓟州夜猎的修士是越来越少了。

但是问题在于,恶鬼还在当地为害,修士去了一批又一批,结果什么事情也没能解决,玄门世家的名声可要在当地百姓那里一落千丈了。事情这样发展下去让诸家感觉到颜面无光,然后自然把主意打到了夷陵老祖的身上。

说来也是,如果连夷陵老祖都对付不了那恶鬼,别人肯定也没什么办法了。

世人皆知现在夷陵老祖与含光君同行夜猎,江宗主的态度不甚明了,于是求助的信就一封封的往蓝曦臣这里写。心中言辞之恳切,简直好像往前二十年的血海深仇都是没影的事情,其实无非是所有人齐心协力把魏无羡往火坑里推,如果他也去了蓟州,就算是给当地人最好的交代了,等到以后他成功与否、是死是活,也就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了。

蓝忘机的逢乱必出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现在信都写到姑苏蓝氏来了,他对别家修士再怎么不满也不可能不去。可是现在他却只看着蓝曦臣,沉声道:“兄长这样安心地让我和魏婴前往,是不是料定我们不会有什么危险?”

蓝曦臣微微一愣,但是开口的时候语气还是很平稳:“怎么说?”

“蓟州一地忽然出现了所有世家都闻所未闻的一种恶鬼,这本就甚是蹊跷,这是其一;蓟州离清河聂氏很近,对于聂宗主来说这正是他让聂家崭露头角的好机会,但是他却根本没有派人参与蓟州的事情,这是其二;金光瑶当年私藏鬼将军,手下必定还有修鬼道的人,但是金光瑶倒台后这些人全都不知所踪,不知道投奔了哪里,这是其三。”蓝忘机微微一顿,似是极不愿意开口,但是最后还是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

他说:“其四,兄长,你为何不愿意看着我的眼睛?”

蓝曦臣猛地抬起头来。

见他没有答话,蓝忘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金家的那些修鬼道的人被聂宗主收为己用我倒是不奇怪,我问魏婴的时候他也说,精于鬼道的人炼出那种强大的恶鬼也并不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聂宗主要这样做?”

“忘机,”蓝曦臣说话的声音仿佛他已经很疲惫了,“这几年你和魏公子一直在各地夜猎,虽然铲除了不少妖邪,但是毕竟没有什么大事,在诸家耳中也没有什么名声。恕我直言,他人提起魏公子,想起的不是在射日之征中立下战功的魏公子,也不是这些年四处为民除害的魏公子,而是血洗不夜天以一己之力对抗三千修士的夷陵老祖。”

“你想通过此战让他扬名天下吗?”蓝忘机问道。

“难。”蓝曦臣道,“但是可以让魏公子在普通百姓中赢得声望;至少可以让诸家知晓,他现在对他们没有什么敌意;而且,想要让玄门世家在普通百姓中维持名声,魏公子也是必不可少。”

蓝忘机的声音发冷:“那么,难道就不会让别人觉得他实力强大,是诸家的潜在威胁?”

蓝曦臣面无表情:“如果他们真的这样想的话,那么这样恶鬼伤人的事件还会停息。”

——直到魏无羡在平民百姓中扬名万里、许多年轻修士对鬼道心向往之、各家修士见到的时候他不得不赔上笑脸的时候为止。

终有一天,让他们成为英雄。

“兄长可知,这一只恶鬼伤蓟州百姓十八人、杀四十余人,在夜猎过程中,各家修士死亡七人,重伤十二人,轻伤不计?”蓝忘机道。

蓝曦臣说:“我知。”

蓝忘机微微提高了声音:“那么兄长为何要与清河聂氏家主勾结——”

蓝曦臣打断道:“此事与我无关。”

那是聂怀桑卖给他的人情,又或者是一个胁迫,因为正如他所说,“你们可不能停滞不前”。聂怀桑很清楚,而他自己也同样明白,他终究是有要动手的那一天的。

而恶鬼伤人事件蓝曦臣没有阻止,就算是他不只是为了蓝忘机一人,也是为了以后姑苏蓝氏不被别人找麻烦。但这足以向聂怀桑说明,他早晚有一天会做的。

“与你亲手为之又有何区别?”蓝忘机质问道。

蓝曦臣静默了一瞬,然后平淡地说:“并无区别。”

蓝忘机没有答话,他们两个中间横贯着令人难堪的沉默。片刻以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甩袖而去。

在他打开寒室的门的时候,蓝曦臣从后面叫住了他。

“忘机,”他的兄长在他身后慢慢地说,语调冷到让他感觉陌生,“你明白,以后如果这种事情再发生,只要诸家向你们发话,你们也不得不去救。”

“我会查出幕后黑手。”蓝忘机回答道,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梗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说话都不顺畅了起来。

然后他听见蓝曦臣说:“你知晓我默许这件事不单单是为了你,所以只要我做姑苏蓝氏的家主一天,我就必不会后悔。”

 

 

* * *

 

 

蓝曦臣把朔月剑归入鞘中。

空气中漂浮着一种铁锈一般的味道,并不很令人感到愉快。聂怀桑并不在,但是他还是能听见这个年轻人用带着笑意的语气说道,曦臣哥,你感觉怎么样呢?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这种事,你总有一天也要亲手做的。

——那并没有多难。

深秋的阳光依然炽烈,蓝曦臣站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中几乎感觉到了眩晕。尸首躺在地上的时候只会给人带来无尽的忧虑,它们引人想起不好的东西,不管它们是不是属于敌人。

然后他听见了那个声音。

“泽芜君。”

蓝曦臣回过头,看见蓝景仪局促地站在一地血泊之中。

这就是第一次他在蓝景仪的眼里看见了恐惧,那个幼年时追着他叫泽芜君的孩子已经消弭无踪,而是成长成了别的更陌生的东西。蓝曦臣回头的时候才想到自己的脸上好像有血迹,他有一瞬间想伸手去擦,然后紧接着想到自己的手上也都是血。

“景仪,”于是他只能疲惫地说道,“我很感谢你这一次愿意来。”

和他来这个地方的人基本上都是他出关以后才培养起来的,他感觉自己可能被什么东西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也有可能和日渐危急的局势有关——也许就从观音庙开始,然后他就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样子。

而蓝景仪并没有回答。

这个时候其他修士也已经走上前来,白色的校服上是斑驳的血迹,让这场景看起来格外的怪异。于是蓝曦臣转向他,开口的时候没有什么波澜。

“叛乱者已经铲除,可以给这一方的老百姓一个交代。”他这样说,叛乱者是他们常常使用的罪名,手段比当年温家还要简单粗暴一些,但是其实没关系——温家那个年代还要顾忌到他们几个大家族,但是现在除了聂家、蓝家和江家以外,别的都不足为患了。

反抗本来就需要强大的带头,懦弱的虽然蠢蠢欲动,但是其实很容易屈服。

那个修士微微垂头,毕恭毕敬地回答说是。

而蓝曦臣第一次在他们的身上看见了疏远和畏惧。

秋日的腥风席卷过大地,他感觉到心口在隐隐约约地发疼,血迹在手指间凝聚成格外黏腻的触感。

——他会杀戮,会冷酷无情,会用暴君的表现把自己伪装起来,会铁石心肠地操控世人,权谋、欺骗、苦心算计。你的心胸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给掐死了,烧死了,腐蚀了。

那并没有多难。

 

 

* * *

 

 

就是在那个晚上他又一次走进了不净世,身心疲惫脚步踉跄。聂怀桑带着笑意抬起头看他,而蓝曦臣把手向着清河聂氏的家主的方向摊开,给他看他手上干涸的血。

聂怀桑用那种微妙的语气说道:“二哥。”

“我无愧史官手中铁笔。”

——他当时这样回答道。

蓝曦臣靠在墙上,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终于感受到了彻彻底底的疲惫,然而别的虎视眈眈的世家的势力终于被限制了,他们懦弱而惶恐,最终俯首称臣,一切尘埃落定。蓝曦臣顺着墙壁一点一点滑下去,最终跌坐在地上,他模模糊糊地看着聂怀桑向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不在乎了。

“我写信给了忘机,”他喃喃地说道,“他今年应当可以回云深不知处过年了。”

他听见聂怀桑发出一声轻笑。

这个人的对的。

……这的确是最小的牺牲。

 

 

* * *

 

 

可是那一年蓝忘机没有回云深不知处,下一年也没有。直到桃花从枝头落下又结上果实,枯叶凋零成泥又长出新草,小筑前的龙胆花年复一年的郁郁葱葱,喂兔子的少年人慢慢地长成青年,有一天也会结婚生子。

白驹过隙白云苍狗,他的鬓角悄悄生出白发。

 

 

* * *

 

 

蓝家的宴厅可能是诸家之中装饰最为朴素的,菜品也二十年如一日的平淡无味。于是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就好像如果刻着家规的石头还伫立在云深不知处之中,就有什么典章没有从最底层开始崩塌一样。

他们用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来慰藉自己,可惜那都是脆弱的幻觉——在座的各位其实都是明白的。

蓝曦臣坐在宴厅的主座之上,除了器皿碰撞的声音整个大厅了就是一片死寂。蓝家讲究食不言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就是既然泽芜君不喜奉承,那么到最后各家主与他之间就没有什么话好说;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敢说,这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这数年之间,清河聂氏、姑苏蓝氏和云梦江氏依然是最为强大的世家。任何一个世家的任何人都会对这三位家主多年以来的功绩交口称赞,毫无疑问,他们品性高洁光明磊落,美名足以流芳百年。

这些漂亮话说了许多遍,说到人的耳朵起了茧,也没人敢亲昵地与泽芜君寒暄哪怕再多一个字。仿佛所有人都当他一出生就是这般不近人情,也没人会记得许多年前那个温文尔雅甚至很能聊天的年轻人。

所以那些人看上去或多或少有一点噤若寒蝉的意思,或许是他们终于看透了那藏在谦谦君子的假面下面的刻毒的心,或者相信了用于伪装过去温和善良的自己的铁腕手段。不管怎么说,他们害怕了、被蒙蔽了、相信了,于是就会服从。真相可能有很多种,而关于姑苏蓝氏的宗主本质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点——那也不是那些人需要知道的事情。

而蓝忘机到底没有出现在这里,本应该属于蓝家的二公子的位置空空如也,那个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云深不知处了。蓝曦臣想他应当是彻彻底底地对自己做出的选择感到失望——严格来说他从未违反过姑苏蓝氏的家训,博弈在更隐秘的地方、以一种更堂而皇之的理由进行,但是蓝忘机依旧知道他到底违背了本心,在有一天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这样别人就可以行走在阳光下面,有的人可以正大光明不用再躲躲藏藏。实际上,多年以来第一次他对自己完完全全地感到满意——

因为说到底,这样就只用牺牲他一个人而已。

哪怕要付出被厌弃作为代价,他最终是做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保护他爱的人们、保护他的家族。然后他想起了他双手染血的某一日聂怀桑脸上微妙的笑容,他说我无愧史官手中铁笔。

就这样最好。

蓝曦臣的目光越过宽阔而寂静的厅堂,外头苍翠的树木间正落下漫长而黏腻的雨,空气里有一种新鲜的植物凉而发苦的味道。他看见聂怀桑坐在大厅的末尾,很多年后他发现其实这个人本来就喜欢这样,在幕后操纵着一切但是在别的地方却不怎么喜欢抛头露面,这次座次到底安排或多或少地顺了聂怀桑的意,但是其实现在无论他坐在哪个位置,也没有人会再把他当成不起眼的小人物了。

江晚吟倒是坐在左近,对方抬起头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但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江晚吟的手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就好像想要去拿面前的杯子,但是最终都没有伸出手。

依照姑苏蓝氏的家规,那杯子里面装的当然也是茶水,蓝曦臣知道那茶未免太浓了一些——其实一向如此——尝起来就有一种怪异的苦味。

但是茶的苦味唯一的好处可能在于,尝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们三个应该是这场宴会的中心,蓝曦臣想,他们需要阿谀奉承众星捧月,未来仙督之位会是他们三个中的一个人的,当然现在还没有得出最后的答案,但是一切早晚会尘埃落定。

坐下的各位也都在窥伺,在默不作声地等待,所有人都在心里思量着那个勾心斗角之后存活下来的答案。

在遥远而昏暗的厅堂的尽头,蓝曦臣看见聂怀桑慢悠悠地举起了他的杯子,向着姑苏蓝氏的家主的方向做了一个近似于碰杯般的动作。

这个人的眼里满溢着笑意,他们中间隔着整个玄门世家的基石和傀儡,他们生存的基础和他们赖以存活的食粮,隔着权力和欲望的交错的暗流。聂怀桑缺乏血色的嘴唇无声地一碰,而蓝曦臣已经从他的唇语里读出了他想要说的那个词语。

杯子里的液体摇晃又震颤着复归远处,就好像一个周而复始的旋涡。

那是为胜利欢呼喝彩。

他说,“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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