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鹿

我的微博:@飞天芝士上线中,文被屏蔽了去那里找找有没有补档。

【玛格达X巴里斯】The Mechanics of the Heart

*今天的巴伐伦卡大公又双叒叕统治了世界——所以,白色恐怖预警,集中营预警,秘密警察玛格达X囚犯巴里斯预警(。)

*尝试一下蒸汽朋克风格的AU;本文脑洞来源于“高位监视官”套装,文中的人物形象也来源于此(意思是说我们要用套装的那个妆那个脸那个头发)。

*虽然题目来自于动画《机械心》,但是剧情跟它一毛钱关系也没有(……);BGM我给自己开得是同样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的《疑心暗鬼》。

 

 

 

 

The Mechanics of the Heart

 

 

之于我的心你的胸部已经足够,

如同我的双翼之于你的自由。

 

 

黑暗里传来了脚步声。

牢房寒冷、潮湿、空气里泛着一股霉味,死寂得如同坟茔。这是编号为“一〇七”的劳动营的单人牢房,全部建于地下,那些深深的、黑色石头的下面,每天晚上都能听见水从石墙的缝隙里没完没了的渗出来的滴答声。

这些都是罪大恶极的重刑犯,刑期的长度加起来大概足以让猿猴进化成人。如果时间往前推二十年,可能还会发现他们中间有一两位伟大的哲学家。他们的待遇和劳动营的普通犯人不同,他们不用去挤地面上的那些营房中的通铺,一〇七劳动营向来以能让一条通铺上挤七个人而闻名;他们也不用被枪指着去参加那些繁重的劳动,不用坐在劳动营的厂房里为凡瑟尔和狮心公国的战争生产炮弹。

换而言之,他们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当然也一辈子见不着地面上的太阳。也许这样说起来,劳动营里的普通犯人宁可换自己坐在黑暗里缓慢地腐烂,也不愿意死于鞭打、饥饿或者疾病,最后在焚化炉里被烧成灰。

但是管理着单人牢房的狱卒会给出不同的意见,因为即便他们维持着一天三班倒的作息,供应品里面还时不时会有白面包,地下牢区也显得太过压抑了:

单人牢室只有几平米的空间,为了不让这里的过于空气糟糕,建造的时候好歹安装了马桶,除此之外就有一个狭小的木板床,个子稍微高一点的人在上面都躺不直。

除此之外,这些牢房的墙壁厚实、装着坚硬的铁门,站在自己的牢房里大喊大叫都不可能跟隔壁搭上话(但是有可能挨狱卒的一顿鞭子)。牢房里面没有灯,仅仅从铁门下缘细长条的栅栏窗里透进走廊里的一丝灯光,但那点灯光仅仅是聊胜于无:灯泡还是种新鲜玩意,地下牢房里装的并不多,况且这建筑物的地下部分电压不稳,灯光都是一闪一闪的。

每天两次,狱卒们会屈尊从稍微舒适些的守卫室里走出来——那里至少可以生火,可比这里温暖多了——给地牢里的犯人们送饭。食物都用铁盘装着,为了防止犯人用任何东西越狱,连一把叉子或者勺子都没有。他们吃得比普通犯人还差些,因为普通犯人们毕竟还得劳动,那些发霉的面包、冷冰冰的汤都散发着一股怪味,让人闻着都反胃。

总之,狱卒自己是不一样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的,但是就在这一天,他们一反常态地在不送饭的时间下来了——当时当班的四个人都来了,个个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的,中间簇拥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跟凡瑟尔一般军官一样穿着卡其色的衣服,但是那种长达脚踝的长裙对于一个战士来说可能未免也太累赘了一些;这制服样式不常见,但是肩章的花纹可以显示职级极高。

守卫们走下长长的、湿滑的台阶,然后一股混合着血腥味、尿骚味和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难以名状的气温就直冲而来。为首的那个狱卒尴尬地陪着笑脸,而那个女人只是轻轻地啧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

这并没让他松一口气,而个个牢房里都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似的。狱卒打量着那些门,铁门上的锈蚀在灯光的照耀下面好像泼洒的血迹,他心里明白,某扇门后面有个人要走大运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您都可以选。”他低声对那个女人说,感受到对方打量着这条走廊的目光透着嫌弃,“您知道,他们这种人很多都在大学里教书,要不然就是写传单傻乎乎地上街发放的穷学生之类的,应该符合您的要求。”

“我只不过是想找一个人帮我整理藏书和记账而已,最困难也不过写一下我口述的信件,”那个女人冷冰冰地说,声音里有一丝的不耐烦,“你们就不能从上面的普通犯人里选一个吗?”

“一〇七劳动营的大部分普通犯人都来自贫民窟,”狱卒回答道,“贫民窟的人都是小偷、骗子和变戏法的,在劳动营里干点重活可以,但是想要帮您工作……”

其实这个人说的工作无非是管管家,至少她自己说起来就只是这样的。这样的工作劳动营里的大部分士兵都能干,而且他们肯定也很乐意对巴伐伦卡大公身边的高级军官献殷勤——但是狱卒知道她为什么不选劳动营驻军里的人,因为她是大公派来的监视官。

“监视官”还算是个比较好听的说法,其实说白了就是密探,而且是调查自己人的那种。狱卒不知道她来的任务是什么,大公亲自指派的任务不需要对其他任何人汇报;但是想必,一〇七劳动营的高层中的谁踩到的大公的底线,等她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劳动营里的长官中间就得大换血了。

所以这位监视官夫人肯定不允许任何一个士兵进入她的住所,这个时候那帮长官正在削尖脑袋打听她是为谁而来的,允许任何一个士兵帮她干活都有可能是在自己身边放了一个劳动营高层的心腹。

现在这位身份尊贵的监视官在潮湿的地面走了几步,显然不愿意再往里走了——不能说她娇气,这牢房里的味道让人送饭的时候都不愿意多走一步。她皱着眉头随便往身边一扇牢门指了一下,问:“这个行不行?”

为首的狱卒往门口凑了凑,铁门上漆了一行编号:“0139”,除此之外以狱卒的等级也不知道里面关的是谁。站在最后的另一个狱卒手里拿了一摞资料,当下找出标了那个编号的那册,递给监视官。

她翻开了那本资料,扫了一眼,懒洋洋地读着:“我记得这个人当时新闻报道上说是死了?”

狱卒报以尴尬的笑容,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谁。

而监视官看资料是为了确定那是不是她想挑的人的,据她自己说,好像她想挑的人至少得懂个三门语言还是怎么的,反正都是工作需要——还一本正经地问“为什么不从普通囚犯里挑”?哪个普通囚犯懂三门语言?

“行,”监视官回答,砰地一声合上了手里的册子,“就他了。不过最好快点,好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这句话狱卒倒是求之不得,他向两位几个人打了手势,让他们快点把门打开,然后把里面那个撞大运的人拖出来——就跟其他国家有感恩节赦免火鸡的习俗似的,不过只是个短期的赦免,监视官说她要在这个劳动营呆一年左右的事件,然后就回琥珀王座述职。

再然后,那个倒霉蛋的好运就结束了。

他心里想着这事,不由自主地跟监视官一样退的离门远远的,那门从犯人入住以后他们就没开一次,鬼知道里面什么味道。

其他几个人把门打开了,铁门发出垂死挣扎似的尖锐的摩擦声,有两个狱卒冲进地牢把被选中的那个犯人拖出来,而对方死气沉沉地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狱卒怀疑那个人也病了,这一年的冬天依旧十分寒冷,而某一年这个季节地牢里都有人冻死或者病死。

那两个狱卒把他拖行至监视官的面前,淡薄的、破破烂烂的囚服在石头上面拖动。犯人的头低垂着,露出的皮肤不健康的蜡黄,而头发几乎脏污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监视官嫌弃地往前挪动了一步,然后勉为其难地伸出脚去,用鞋尖挑起了犯人的下巴。

狱卒在那些乱蓬蓬的卷发下面看见了一双毫无生气的绿色眼睛,瞳孔放大,显然神志不清;他的眼角和颧骨都泛着病态的红色,很有可能是在发高烧:那并不奇怪,这个季节的低温使这种疾病如同死神一般在囚犯之间流窜。监视官也可能是这样想的,她站定了,停顿了一下,问道:“他不会明天就死了吧?”

“呃……应该不会,夫人。”狱卒犹豫着说道,但是谁知道呢。“如果您担心的话,可以换一个。”

监视官明显不想在这个泛着异味的牢房多呆一秒,她皱着眉头说:“那么就先这样吧,你们把他弄干净点,他这个味道绝不允许踏上我的房子的地毯……如果他死了,我能再来找另一个合适的,是吗?”

“是的,夫人。”狱卒回答,并且忽然真心实意地不想让这个囚犯死掉了,“但是我们得填很多文件。”

监视官的嘴唇扭曲出一个笑音,那种深重的红色十分令人不安。“这样呀,”她柔和地说道,“那么我希望他活得长久一点。”

 

 

他们要带他到哪里去?

这是当时巴里斯·萨坎昏昏沉沉的脑子里面能想到的唯一一个问题,我们得对高烧不退的人稍微宽容一些。当年,军事法庭可能给他判了个一百七十多年的有期徒刑,显然还没到能坐完的时候。

两个狱卒一路把他拖到了室外,他的眼睛太久没有见过亮光,就算是营区之间偶尔扫过的探照灯的光辉都令他双眼流泪。他的脚趾蹭过地上的积雪,几乎感觉不到寒冷,而只有麻木。

他想他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看上去会像是一个伤痕,跟当年他们逮捕他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当时在地面上落下笔墨的是他的血迹,几分钟之前,他刚刚把巴尔贝拉推进暗道,关上了用于遮挡洞口的壁板,你一拉墙上单纯做装饰的烛台,就能听见落锁的咔哒一声。

冲进他的家的那些秘密警察不会发现那扇门,或者发现的时候也已经晚了,他的侄子和侄女也没法从地道里面打开那扇门——“逃走吧,去雷约克。”话应该是这样说的,就好像小时候你坐在床前给他们讲一个童话故事,冒险者爬过玻璃山,最后赢得这场战争。

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当时想象着那女孩的眼泪,稚嫩的手指抓挠过壁板。这让他的心里好受一点,并且让他感觉到安全。当他想象着他所爱的人虽然痛苦但是终于远离了这个危险的世界的时候,他会感觉到安全。

现在,他被人扔在了雪地上。

他能听见落雪被挤压的咯吱声,全都怪异而遥远,一个狱卒走进了,然后水管里面刺骨的冷水就重刷在了他的身上——这些人还真是很字面意思地执行了监视官“弄干净”的那个命令。巴里斯下意识地蜷缩起来,那些水令他的皮肤颤栗而剧痛,不过身边有个人好像骂骂咧咧地喊着让他不要乱动,他听不清了。

可是下一秒就有人用脚把他粗暴地翻了过来,试图让他展开身体,并且在他挣扎的时候一脚踢在了他的胃部。

然后他就在剧烈的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滴答,滴答。

巴里斯睁开眼睛。

滴答。

神奇地,映入他的眼帘的并不是熟悉的十年如一日的黑暗,屋里显然点着灯,营造出一种几乎是温暖的金色光辉;空气里面并无什么东西腐朽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那种奇怪味道。他身下的床单似乎出奇地柔软,有那么一两秒钟,他并不知道身在何处。

就在他打算尝试着挪动一下手指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声音警告地说道:“别乱动。”

巴里斯艰难地扭了一下头,看见墙角站着一个女人,嘴唇涂抹成一种如血的红色,漫不经心地低垂着眼睛。她身上穿着现下军队里会穿的那种制服,裙装的样式奇特——巴里斯认得那种样式,那是巴伐伦卡的监视官的制服,在他被捕之前就明白,等到你看着穿着这种制服的人出现在你的面前,基本上就是死到临头了。

那个女人懒洋洋地扫视着他,然后屈尊点了点他的手臂:“你在输液,如果因为乱动导致手肿了,也绝对不是你康复之后可以偷懒不工作的理由。”

这一段话巴里斯几乎只能理解一半,他的皮肤发烫,显然还没有完全痊愈;他张开嘴试图说话的时候才发现嗓音哑得吓人:“……什么?”

“我需要从劳动营里找一个受过教育的囚犯帮我解决堆积如山的文字工作,”那个女人耸耸肩膀,声音平静得不得了,“我不希望因为你没熬过这场病这种浪费时间的理由去再找一个,那么,无论如何——”

她向前踏了一步,然后从床脚捞起了一根什么东西——是一条铁链——猛地拉直了。

巴里斯感觉到了一阵窒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铁链的一头被钉在地板上,另一头连着一个铁环。铁环就紧紧地贴在他的颈部,因为早就被他发烫的体温焐热了,而且他也过于不舒服,所以之前一直没有发现。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玛格达·埃伦斯坦,你很清楚我是做什么职业的。”监视官轻飘飘地说,就好像她没有用力勒着对方的脖子一样,“而你呢,以后最好老老实实的工作,别动你们这种犯人经常动的那种歪心思,要不然我保证你没法活着走出这栋房子,0139。”

巴里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那并不是我的名字。”

“可是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监视官反问道,她轻飘飘地嗤笑了一声,松开了手,看着他猝然倒回枕头上面去,“你什么都不是。”

 

 

窗框上面积了一层雪。

落日之前劳动营的人到底还是派人来讯问了一趟,看来监视官从劳动营里找了个军医的事情人尽皆知——他们太过于关注她了,那对于监视官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派来的那位肩头和发间都落了雪,眉毛上面结着一层霜,一边打哆嗦一边问她那个犯人到底死了没有。

要是这人死了,他们的确有很多文件要填。

“巴里斯·萨坎”——监视官想着,社交界的人们对这位贵族的后代不见得会多有印象,那个姓氏听上去倒是如雷贯耳。那是旧世界的最后一批反抗者的残余,至今仍然有顶着这个姓氏的人在雷约克和凡瑟尔的交界处活动。

萨坎,诗人和浪子的家族,凡瑟尔建国六百年以来出自萨坎家的文学家层出不穷,著作一半在现下凡瑟尔的禁书名单里,另一半看得少男少女春心萌动,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固化的见解。

现在,看着躺在床上、不知道到底是睡着还是昏迷的那位紧闭的眼睛,则很难从紧皱的眉头之间看出多少诗人气质来。实际上,可能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躺在床上的是个死人,那种死气从他灰败的皮肤上面、从那些干枯的头发和放在床单上的枯骨一样的手上透露出来。

监视官如同幽灵一样穿过房间,狂风撼动着窗棂,从窗户的缝隙之中潜入,发出细微悠长的呜呜响声。窗帘已经落下了,大体上隔绝了冷空气,监视官检查了一下火炉,用拨火棍把将熄的火焰弄得更旺盛了些——然后她得把这危险的金属物带离这个房间,她可不知道这个房间未来一段时间的主人是不是拿着一件危险物品就要你死我活一阵的类型。

她真心希望不是。

从劳动营里调来的第一批资料已经堆满了她的房间,他们接下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监视官在床边停留了一下,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只有胸膛还在细微地起伏。

然后她谈了口气,微微地弯下腰,把那个人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盖进了被子里面。

他的手指粗糙、皮肤皲裂,苍白而带着可怕的热度。那骨头一般的手舒展而了无生气,仿佛从六尺之下潮湿的坟墓之中出土。

 

 

这栋房子坐落在劳动营的对面,隔着尘土纷飞的马路,能看见劳动营的铁丝网和统一穿着灰色囚服的人们。劳动营的工厂看上去像是一堆色块一样散落在地平线的尽头,从墓碑一般直立的烟囱里冒出滚滚的黑烟。它们其中一些在焚化尸体,另外一些则是为了蒸汽机的运作而烧煤。

虽然巴里斯自己从没有参与过这种劳动,但是他知道这个劳动营离狮心公国、凡瑟尔和雷约克的交界处很近,是生产军火的。无论是从雷约克购入的新式军火还是运往战场的弹药,都会经过这个劳动营并且把这里作为驿站。那条路上常常有马车车队和汽车经过(视他们要运送的东西的紧急情况而定),因此,这个劳动营的驻军有一大笔油水可以捞,那个监视官估计就是因为一些腐败问题而来到这个劳动营的。

玛格达·埃伦斯坦……他念过这个名字,他记得埃伦斯坦这个姓氏,是一些年前被巴伐伦卡家逐出凡瑟尔的家族,所以说果然他们的后代还是选择向巴伐伦卡大公低头了吗?那也不奇怪,毕竟自从四大家族中的三个家族式微之后,人们都知道跟在什么人的身后才能顺顺当当地活下去。

距离他被捕已经过去了五年,现在他甚至不知道郎万和他的孩子们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也不重要了,他们赢不了他们想赢的那场战争,也无法阻止现在这场令生灵涂炭的战争。实际上对于巴里斯来说,能活着站在阳光下面就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当他站在窗口感受着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活着的感觉是如此之好……但是这也必不长久。

因为那条铁链的缘故,他活动的范围最终只能局限在这个房间里。这栋宅子里是有其他仆人的,但是女仆只把一日三餐送到房间门口,并且给他留下了打扫房间的工具。有一次他打开门试图向走廊里张望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只机械狗——就是雷约克的技术流传进凡瑟尔之后流行起来的那种东西,全身都是机械零件构成的,会冲着不是自己主人的任何一个人发出类似于狂吠的咔哒声,并且加装了弹簧的嘴巴里的利齿真的能吧人撕成碎片。

巴里斯愿意承认,这位监视官真的给他提供了自他入狱之后最好的住所、衣服和食物,但是这说到底只不过是另外一个牢房而已。

他的烧花了很长时间才褪下去,身体依旧还是很虚弱,但显然那位监视官女士打算立刻让他开始工作。所谓的工作,是把一些已经总结成笔记的东西按顺序填进表格、把一些文件从一种文字翻译成另外一种文字、草拟一些书信等等,监视官女士会向他阐述大概的意思,剩下的部分交给他自由发挥,写完之后再一次给她过目。

“如果你下次在做错一次,”他工作的头几日,在一份草拟的文件被打回重写的时候,监视官对他冷冰冰地说,“我就切掉你的手指。”

“然后您就得再去地牢里找个人来干这活了。”巴里斯平静地反驳道。

他只是得到了对方的一声冷笑,好歹没有对他动手——监视官手里的那根手杖看上去打人看上去还挺疼的。

就这样,日子甚至过得很平静,窗外的积雪渐渐融化,然后泥土里冒出草叶的细芽来。从窗口可以看见一批一批的新犯人进入劳动营,有在凡瑟尔被逮捕的人也有战场上抓回来的俘虏。劳动营的通铺从不缺少床位,进入铁丝网的人从没有一个人走出来,焚化炉的烟囱也从没有熄灭过。

到了仲春的一日,监视官又一次进了巴里斯的房间。

监视官进门的时候从来不敲门,巴里斯也仅仅是从手里的工作上稍微抬了一下头。他看上去比冬天的时候健康多了,手指好不容易不再是一副骷髅的指骨的样子,颧骨也不再那么可怕的突出。

监视官把一份文件扔在了他的桌子上,如同她经常干的那样,巴里斯把文件拖过去,发现是一封密信,边上附带了一份密码的暗码和明文的对照。

“你大概能猜出来我在这个劳动营从事什么工作,现在工作已经取得一些进展了。”监视官生硬地指使他,也如同她往日做的一般,“接下来我和大公的通信会增多,你要帮我翻译这些书信,他们用的那套密码看得我头疼。”

“这是……非常机密的东西。”巴里斯惊讶地说。

之前监视官塞给他整理的那堆文件几乎就涵盖了凡瑟尔目前五分之一作用的军事计划,眼下这份书信倒是无所谓,毕竟是用来调查腐败的,但是密码明文可是很不得了的东西。只要有了这份明文,就可以破译巴伐伦卡现下所有的机密文件,那么——

“那又如何呢?”监视官冷笑了一声,反驳道,“你不会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个劳动营吧?”

她伸过手去,手指擦过巴里斯颈间的铁环的边缘,巴里斯有点向往后缩,但是还是忍住了。

那个女人有鸟类的利爪一样鲜红的指甲和涂成血色的嘴唇,她的声音里面浮动着一些笑意。

“也别试图在这些信上面动手脚,我会发现的。”她说,“你听说过那些传闻,监视官们都是无所不知的。”

 

 

“你想要出去吗?”监视官问道。

巴里斯的手顿了一下,因此在指节上蹭上了一滴墨蓝色的墨水。监视官手里栖着一只机械猫头鹰——能按照之前设定好的路线飞翔,头颅上怪模怪样地顶了一个闪光灯,而眼睛分明就是照相机的幕帘。巴里斯当年离开雷约克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发明出这种东西来,而它们现在赫然都成了监视官的标配了。

巴里斯并不知道她用这设备看见了什么东西,或者因为她看到了什么东西会导致什么人死去。监视官的事情并不由他来关系,同等的,监视官也不应该来关心他才对。

“抱歉?”他问道。

监视官笑了笑,然后伸手拨了一下一路拖到地上的铁链。她嘴角的笑容介于漫不经心和刻意的肌肤之间,眼里闪烁着一种怪异的光芒:“因为我的狗不用遛。”

她的措辞往往如此,透着让人不喜的味道——可是外面,巴里斯能听见外面传来鸟鸣,那些鸟儿也曾经栖在萨坎家祖宅的园地里面,落在栎树的尖端。这些小生物日复一日地在监视官的住宅外面歌唱着自由,与它们曾经停在萨坎家祖宅巴里斯的窗外的时候也并无任何区别。

——“自由”。

这是一种诱惑,不可能的妄想,他多活每一日,这东西就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一点,沉甸甸、枝繁叶茂的压下来,有着繁重的香气和同等的危险。

监视官抱着手臂看着他,机械狗就躺在她的脚下,几乎是乖顺的,喉咙里面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然后巴里斯听见自己说:“好。”

 

 

他们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黄昏,春天的这个时间气温已经凉下来了,而人的衣服上还是带着一股花香——很讽刺地,劳动营的附近种植着很多鲜花,就好像这股甜味可以掩盖从劳动营传来的死和腐朽的味道,还有焚化炉里冒起的滚滚的浓烟一样。

但是……能在此走到“外面”的感觉真的很好,虽然这个“外面”只是这宅子门口的花园。但是在风里,你就感觉你仿佛真的是活着的,或者,心里就生出一些不可能的希望来。

看来监视官本人对“外面”并不感兴趣,他们在花圃附近停留了一会,监视官全程都在摆弄那只猫头鹰,似乎是结构上有什么部分卡住了,让它没法成功曝光相片。她的手环着那铁链,就不去看自己的囚徒在做什么,浑不在意,一向如此。

而其实当时巴里斯只是在注视着那些花朵,柔软,美丽,气味芬芳,带着尖刺而血一样的色彩,他的手指在笨拙地抚过花瓣的时候怪异地颤抖——你听见有个声音在歌唱,自由自由自由,在蓝得发灰的天空下面,铁链的这一段,心脏附近的某处。

他试着让自己忘记这种感觉,但是同样也很清楚自己并不能做到。

他们进屋的时候,汽灯已经点燃了,空气里有股烹饪什么食物的香味,座钟在一楼的客厅里滴答作响,除此之外一切几乎是宁静的。巴里斯看着她的背影——此时此刻她手里确实牵着那铁链的一端,另一端系在他的颈间,看上去就有一种做作的侮辱感。确实巴里斯明白,就算是他真的想跑,估计都跑不出这个营区,这附近的岗哨很多,而且他又不认识路,其实监视官完全不用那么做。

“为什么呢?”巴里斯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0139,问题太多可没有什么好下场。”监视官轻松地回答他——但那并不是那个正确答案,巴里斯猛然顿住了,他伸手抓住铁链的另一端猛力一扯,监视官并没有脱手,只是稍微踉跄了一下,并且终于转身来看他。

巴里斯在同一刻向前踏了一步,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撞在了墙上。

她的皮肤温暖,像是活的,人性化的,有一颗真心的。

——这是个假象。

而巴里斯所做的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决定,因为也许下一秒那两只狗就会冲过来撕扯他的腿,或者会重来几个卫兵用燧发枪对着他,但是他并不后悔。他盯着对方,这个美丽的女人仍然在微笑,暗红色的头发把皮肤衬得非常、非常白,而嘴唇是如血一般的红色。

“这是一个危险的行动。”监视官像评价似的说道。

“是,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巴里斯简单地说,“你当时把我从地牢里带出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监视官耸了耸肩膀,中规中矩地回答:“我为巴伐伦卡大公揪出这个劳动营管理层里的蛀虫,因此需要一个人帮我打理剩下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从没想过我为什么毫无反抗地做着你安排的工作了吗?假设你知道我是什么人的话?”这个答案并不让巴里斯满意,因此他继续逼问道,“你的态度、像是你今天做的那种毫无理由的行动或者是……你有其他的目的是不是?如果你真的是一个足够谨慎的监视官,根本就不应该让我接触那些机密资料。”

“或许我打算在离开劳动营之前就杀你灭口。”监视官回答。

“或者?”巴里斯问。

“或者,”监视官挑了挑嘴角,巴里斯无端地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点攻击性来,“我打算找个人排遣寂寞的夜晚,然后我挑中你了。”

巴里斯如同被烫了手一样松开手,他可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但是下一秒监视官就猛然伸出手去,染着鲜红的指甲的手指扯住了他的头发,强迫他把头转向她。现在,她眼里的那种亮光更加明显了,就好像那种懒洋洋的面具正在褪去,变成什么更加尖锐、更加可怕的东西。

“这就害怕了?”她讽刺道。

“我当然没有——”巴里斯反驳,当然,说这个于现在的形式并没有任何作用,除了似乎让他中了对方的激将法。

监视官紧盯着他,眼睛的颜色就好像是融化的金属,她冷冰冰地说:“那就来啊。”

 

 

那很疯狂,于现在复杂的局势并无好处,于巴里斯·萨坎的道德观念也无一丝宜处。

只是,在这个时刻——在夜幕逐渐笼罩了荒芜的土地的时候,这个女人在床单上面舒展着身体,近乎是赤裸的,在褪去了卡其色的制服的那层坚硬的壳子的时候也显得坚不可摧。在他动作的时候,那个金属环和那些铁链撞得叮当作响,然后她就抓住那根链子,一直拽着直到他俯身下去。

“叫我的……名字。”监视官说道,声音近乎是轻缓的,听上去像是酒或者梦。

这并不公平,她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囚徒的名字,大部分时候都是“你”,其他时候是“0139”,这个代号实际上也并无意义,只是显得她似乎从不在乎。

她本不应该在乎,只要她留在巴伐伦卡大公身边一天。谨慎地、低调地、不要做什么败坏自己声望的事情,就绝对前途无量。巴里斯·萨坎于她而言,是纸业上面的一个污点,落在雪地里的一滴血,显眼且毫无益处。

他们本应都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巴里斯还是叫道:“玛格达。”

 

 

之后的四个月平静而毫无波澜,巴里斯有大量文字工作要处理,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监视官这种职务还有那么多文件和报告要提交。现在他简直可以说是对目前凡瑟尔的局势了如指掌,甚至可能还知道好几个保密级别很高的行动的细节。

但是监视官说得没错,如果他根本不能活着离开劳动营,这根本毫无意义。

监视官白天经常而来,总是带来文件,偶尔带来加餐、茶或者某种限制供应的点心。她偶尔晚上来,可能是懒得挣脱那个免费的铁链才选择在这里过夜。

通俗地说,他们上床,但是监视官却没有在结束后马上就离开,她似乎不担心躺在她身侧的人会在她入睡后杀死她——而巴里斯自己不是圣人,他得承认自己动过这个念头,没有动手的原因除了监视官未曾正面解答过他之前的问题导致他还保有疑惑之外,也包括他连那铁链都解不开——然后就是一些关于“你身上骨头好硌,你到底有没有吃饭”的日常抱怨。

依然,这让她显现出一种人性化来,她说话的声音低沉的时候甚至能体现出一点喜爱。当她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的时候,就让人忍不住觉得她有可能在说实话,或者她有可能可以真心爱上什么人。

但是理智地审视这一切,这依然是个笑话。巴里斯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它,因为实际上他也没有什么可选。

这个人身上依然有许多疑团,她的年龄和经历,她工作的细节,她是如何效忠巴伐伦卡——巴里斯估计,就算是他问了对方也不会给他解答。他们在这种亲密关系的基础上保持着怪异的疏远,也不曾交换一个亲吻。

但是,监视官依然显得极为放松和坦诚。她开始在巴里斯的房间里处理公务,就她自己说是因为不想再把那些文件搬来搬去,这话说得似乎很有道理,文书工作的确堆积如山。

但是依然……太过怪异了。往往是巴里斯在翻译一份文件,或者填一个没完没了的麻烦表格,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窝在扶手椅里面看装订成册的资料,上面往往盖着一个“极度机密”的印章。

直到有一次,巴里斯小心地把手里的文件归拢在一起,抬起头就看见监视官在打瞌睡。

他知道监视官的那个案子的调查逐渐进入了关键阶段,这段时间她看上去很憔悴,显然也是睡眠不足。此时她歪着头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脸上化的妆都无法掩盖眼睛下面的阴影,手里还松松地夹着几张纸。

巴里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默默地站起来,从床上拉了一条薄毯子来给她盖上。

他心里真的想要叹气——你可以杀死她,理智告诉他。当然如此,他一直可以,从对方在他床上过夜的那一晚开始就可以,但事情会怎么结束,他们最终会去向何方,如果这样想来……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几分钟监视官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的睫毛。

 

 

有一天,巴里斯终于问道:“监视官这个职位连内衣都是统一配置的吗?”

那个时候监视官半躺在床上,看着一份由巴里斯从另一种语言译过来的文件。那些黑色的肩带从被子里面探出来,衬着格外白的皮肤,她稍微抬起头,似乎是笑了笑。

然后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什么是属于监视官自己的。”

——仿佛是为了证实这句话的合理性,在她说完这话的第二天,雷斯林·巴伐伦卡就来到了一〇七劳动营。

这件事巴里斯是知道的,因为监视官的工作进行得比她当时想的要快,她本来因为工作得进行到下一年的尾声,但是显然现在就已经进行到了调查的收尾部分。而那位不苟言笑格外吓人的将军的到来恐怕意味着大公也不是那么信任这位监视官,所以事情进展到节骨眼上还得让自己的亲信亲自来检查才行。

总之,在那天早晨,这房子里的所有花瓶之类的装饰品都魔法一般地被擦的闪闪发亮,女仆们的衣服浆洗一新。在雷斯林先生抵达之前,监视官来找了巴里斯一次,她在这个清晨一丝不苟地穿着全套的制服,藏在坚硬的面具后面,看上去战无不胜。

“不会有事的。”她这样说。

“您是怎么定义不会有事这句话的?”巴里斯反问她,他深知巴伐伦卡大公可能不太会喜欢一个萨坎家的人(即便已经入狱)在他的监视官身边的这个事实。

“我有把握他不会因此怀疑我的忠诚,也有把握你至少可以活到我的工作结束的时候。”对方微笑着回答,她的微笑向来是有攻击性的,可以令人心头刺痛。“这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只要我不成为您的仕途的绊脚石——”巴里斯开始说。

“我就不在乎你的死活。”对方眨了眨眼睛,安然回答道,“你还指望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女士。”于是他如此回答。

诚然监视官不会在乎——她有着大好的前途,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的信任和权力,可以挑选各式各样的自己喜欢的床伴。巴里斯·萨坎,这个污点,作为在这荒寂的原野上打发时间的随意选择,当然不必很上心。

或许监视官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她不知道,总之,她带着那个面具般的微笑,关上了这个房间的门。

几个小时之后,雷斯林踏进了一〇七劳动营的地界。

他们二位在起居室长谈了许久,大概是关于监视官在调查的事情的事,那个案子似乎牵涉甚广,必须得详细说明才可以。而另一方面,关于公务的坚持也就算了,雷斯林先生一丝不苟地拜访了监视官的住在里的每一个女仆、厨房里的厨娘和偶尔再门口巡逻路过的巡逻队,然后检查了宅子里的每一个房间。

——当然也包括巴里斯的房间。

“那是?”雷斯林惜字如金地问道,他当时站在房间的门口,就好像看见了什么污物一样不肯往前踏入一步。。

“我从劳动营里借来的犯人,”监视官从善如流地回答,“帮我整理文件的,您知道,我的那些女仆很多都没上过学,字难看的要命,而我要做的工作实在是让我腾不开手了。”

她的声音平缓,怎么听的理所应当,而巴里斯知道并非如此——这几天他接手的那些要紧的文件逐渐少了,现在手上只剩下一本住宅的账目。

雷斯林当真走过去翻了翻他手里的东西,巴里斯不自在地低着头,希望对方别记性好到认出他是谁。萨坎家没出事之前他不怎么出入社交场,而且自从入狱之后他瘦了许多,甚至有可能多长出些白头发来。但是,当年他还是见过雷斯林几面的。

“要小心着点这种人,知道吗。”最后雷斯林硬邦邦地说,“我听说这个劳动营里关的都是小偷和骗子。”

“那是当然,”监视官微笑着回答,“他在这里,什么都偷不走。”

她的声音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巴里斯发现,从雷斯林进屋到现在,她大部分时候都貌似无意地站在他和雷斯林之间,似乎是要遮挡着对方的视线,那应该不是他的幻觉。

我应该跟她谈谈,他想。

但是,监视官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之后她送雷斯林·巴伐伦卡离开,卡其色的衣角在光洁如新的地板上一扫而过,像是鸟儿的尾羽或者一闪而过的影子。巴里斯站在窗前,在心里琢磨着等她回来以后他要问出口的话的措辞。

然而太阳落下地平线然后再升起来,第一天监视官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有回来。

之后的半个月,她都没有回来。

 

 

监视官再一次推开巴里斯的房门的时候,是秋季的第一天。

确切的说,她是跌跌撞撞地扑进了门里,巴里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公务要处理,他惊讶地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监视官靠在墙上,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她常穿的制服,但是面色惨白,肩膀鲜血淋漓。

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血线,断续,蜿蜒,就好像是他被捕的那个晚上。那些鲜红色即便是从黑暗里延伸出来的时候也显得触目惊心,让他的手指感觉到刺痛。

巴里斯猛然站起身,可能动作有些太着急了,他听见身后的椅子倒地的时候发出的咣当一响,在狭小的空间里面震耳欲聋地回荡,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情顾及这种事。

发现他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监视官一抬手,咣当一声把一个铁皮箱子扔在了地上,言简意赅地说道:“医药箱。”

——好吧。

她不用说巴里斯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他处理那么多公务的时候,差不多就把劳动营的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了——总之就是这个劳动营的负责人们贪了不少钱,还谎报成产数字,把生产出来的弹药卖给黑市军火商。

他们这么明目张胆,手底下也养了自己的雇佣兵和杀手,这一次从监视官来一〇七劳动营开始,他们就已经对她怀恨在心了。外面的事情巴里斯不太了解,估计在调查途中他们也给了监视官不少阻碍。

现在调查已经收尾,报告必然已经交到巴伐伦卡大公的手上,那些人肯定是最终对她痛下杀手了。

因此巴里斯没说别的,只是示意监视官在椅子上坐下,外面天已经黑透了,窗帘拉了下来,血腥味就在小小的空间里面潜转回旋,简直让巴里斯联想到了漆黑的地牢。

监视官毫无障碍地在他的面前脱掉了上衣,最里面的白衬衫的肩部已经被血染红了,像是一种什么盛开的花朵,就在记忆里面那个花园的花圃里面,有着柔软的花瓣和尖锐的刺。那个伤口处显然有一个枪眼,鲜血沿着皮肤淋漓而下,看上去疼得要命。

巴里斯从医药箱里找出一把小刀,割开了衬衫的那个部分。他的手指在尝到,鲜血粘在自己的皮肤上面,怪异的温热,血腥味让人发慌。

“别紧张。”他听见监视官说道,声音几乎是温柔的,语调里甚至好像有一丝的笑意。

他意识到,对方已然习惯了这种疼痛,就好像他要习惯黑暗、饥饿、痛苦和孤独。他们都是这样逐渐成长起来,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什么不同。巴里斯握着那把刀,刀光在对方眼睛下面的皮肤上面反射出一点儿亮光来。

一把刀:那是从他入狱到现在手里拿过的最尖锐的东西,剩下排后几位的就是笔、勺子(他们的女仆连叉子都不肯拿给他)和可以摔成碎片的墨水瓶。

但是此时此刻,他只是把衬衫的布料划开,给刀消毒以后用它把子弹挖出来——全程监视官一声也没吭,刀刃刺进血肉、割开肌理,直到刀尖碰到子弹扭曲的弹头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响。那片皮肤出着汗,在他的手指下面颤抖。他的手指自己也在颤抖,指尖淤积着黏腻的血腥味,而对他说话的人声音里总有徘徊的、带着面具味道的笑意

然后他给伤口清洗缝合,最后包扎好。鲜血还是沿着白色的纱布往外溢,星星点点的把皮肤的纹路都染成红色。他把用于清洗伤口的药物的瓶子扔在桌子上,砸出了不必要的咣当一声,那枚被挖出来的弹头在桌面上面淌血。

巴里斯想,监视官之前就意识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吗?

监视官的脸上苍白得有点吓人,除此之外看上去并无大碍。巴里斯知道他们的目光一起落在那把刀上,到就在他的手里,上面沾满了监视官的血。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到了裁决的时刻。

他顿了顿,然后低声问:“你知道我现在能杀了你吗?”

“当然。”监视官回答,声音轻松,她一贯如此,“可是,在此之后你打算怎么逃脱呢?”

“你回来了,说明案子已经了结了,现在劳动营群龙无首,应该不会太注意到我。”巴里斯回答,他抬起手,染血的刀刃离监视官的咽喉只有一线之隔,“在之前处理过的文件里,我看过全国各劳动营的地图,一〇七劳动营离雷约克的边境线很近,我听说,那是反抗军活动的地界。”

“十分精辟,”监视官微微地笑了一声,她抬起头来,如制服要求那样带着茶色玻璃片的单眼镜,镜片上也溅了血,“那么,你想问什么呢?”

巴里斯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她会回答的,到了最终证实他的猜测正确与否的时刻了,这个答案最后会决定他们的命运。

“稍等一下。”巴里斯忽然低声说,把拿刀的手挪开了一点,“我也会害怕我猜错了,如果我猜错了的话——在我开始恨你之前——”

他微微地低下头,亲吻了监视官的嘴唇。

他终于看见这个女人的眼睛因为惊讶微微张大,能从她的眼里读出惊讶是一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而她的嘴唇上一如他猜测有血与烈火的味道。

片刻之后,巴里斯挪开了一点,艰难地呼吸着,空气里有浓郁的腥咸气息徘徊不去。

“你问吧。”玛格达低声说,声音轻飘飘的,仿若并不在乎。

所以他开口了,感觉到声音异乎寻常的干涩,他甚至真的很害怕,如果她给出的理由就是她之前说过的那个呢?如果他的期待落空……?

“你是……”他艰难地问道,“郎万的人,对吗?”

玛格达看着他,虹膜覆着一层奇怪玻璃质感,如他所猜测,她眼睛的颜色和发色都是假的,监视官们用于伪装自己、避免被人寻仇往往会这样做。这张脸是假的,这个名字也不一定是真的,唯一能确定是真话的就是她下面要说的这句。

那是一个判决。

“是的。”

——她说。

巴里斯松开手,刀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之前没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担心,直到此时此刻发现自己的呼吸都在颤,而双腿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几乎要跪倒在地。玛格达伸出手去拉了他一把,他就笨拙地撞在了对方的身上,并且感觉到对方的手绕过他的肩膀,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个动作可能会让她的伤口很疼,但是此时此刻没人在乎。巴里斯把她抱在怀里,现在她身上的那种血腥味真的让他的心里刺痛起来。巴里斯停顿了好几秒,然后才说:“……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劳动营的那些人在监视我,因为那个案子。虽然他们的目的是想要知道我调查的进度,但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别的事情比较好。”玛格达慢慢地回答,“而那个调查……最好进行下去,以劳动营的这一任管理者对犯人们的态度,不出几年这个劳动营的人就死光了。我向大公提出这么做会损失后方备战的人力,下一任管理者在这件事上应该会更谨慎些。”

然后,巴里斯鬼使神差地问:“你的眼睛应该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玛格达低低地哼了一声,好像被他逗笑了,“还有呢?”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因为实际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巴里斯坦诚道,“比如说你如果是郎万的人是怎么成为监视官的,或者萨坎家的其他人怎么样了、反抗军目前的目的又是什么,等等等等。”

玛格达稍微把他推开了一点,嘴角依然带着一个笑。

“好的,巴里斯先生。”她说,巴里斯注意她换了称呼,声音听上去也柔和了些许,“我现在要告诉您几件事,它们是所有问题里面最为重要的。

“我会给您如下几件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巴里斯的手指。

“我的忠诚。”

一个吻,柔和温暖地落在了他的手指上面,那些深红的头发落下来,能看见没有被染发剂盖住的地方有些浅色的头发已经冒了头。灯光在埃伦斯坦小姐的睫毛上投下了一道微妙的阴影,让她看上去几乎是柔软的了。

“一个假死的计划和一个假的身份证明,还有一份可以让您去雷约克跟您的家人以及反抗军会合的计划书。”

另一个吻,落在他的下颔附近,玛格达把手灵巧的伸过去,巴里斯愣了一下才发现她是把要是戳进了铁环上的锁头里,看来她的嘴唇真的很阻碍人的思考。

咣当一声,弹开的铁环落在了他的脚下,砸出了狰狞的响声。

“以及,对未来战争胜利的保证。”

玛格达亲吻了他的嘴唇,比刚才那个吻更从容、更温柔些,她的手指扫过他脖子上被铁环压出的那道痕迹。

“我想要得更多一些,”片刻之后,巴里斯低沉地回答,“我还想要您的爱,埃伦斯坦小姐。“

“那可不行。”对方微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这位监视官忽然微笑起来。

“我没法给您您已经拥有了的东西。”

 

 

 

 

(完)

 

 

 

 

注:

①开头黑体部分出自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而一支绝望的歌》,李宗荣译。

②本文脑洞来自于《穿条纹睡衣的男孩》。

③照相机的幕帘:就是镜头里面那个在按下快门的时候会遮挡镜头、控制曝光的塑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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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除了,希望大家给这篇以及这个合集的上一篇点赞和留言

这样咱们才能保持正常的、愉悦的、仿佛持续存在的恋爱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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